斯年斯日 (2022年6月15日)

 

我已经多年未著一字。只因为今天，2022年6月15日，是一个值得写点东西的特殊日期，因为这是我去国离家二十年整的纪念日。

2002年6月15日，我所乘坐的中国民航的飞机从北京抵达伦敦，那时的我是一个25岁的年轻女子，一个人拖着30公斤重的大箱子行走在希思罗机场迷宫般的场景里。那是我第一次出国，从来没有预料到，我的人生从此转弯，这个25岁的单身女子从此就停留在此处，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国度。

在她的护照签证页上，清晰地打印着留学签证的代码和限期离境的时间：2003年11月30日。当时她的行李箱里有英国三所大学的硕士录取通知书，两份名校的有条件录取通知书，分别是诺丁汉大学的电影研究专业和华威大学的文化研究专业，附带的录取条件都要求雅思达到7分；还有一份垃圾大学（大学排名在百名之后）的无条件录取通知书，发给了当时出国前雅思只考了5分的她，说只需要学习该大学硕士入学以前为期三个月的语言培训，就可以无条件进入硕士学习。

我就是靠这份在出国前三个月因为雅思成绩远远达不到前两家名校的录取标准，而赶紧临时抱佛脚地在北京找到这家垃圾大学的中国办事处申请的无条件录取通知书，才顺利得到了赴英留学的签字，并且在硕士学位9月份正式开学的三个月之前提前飞到伦敦，以便参加这家大学要求的语言培训班。

至于我的英语为什么这么烂，其实当初高考的时候我的英语并不差，考了100分满分的78分。要怪只能怪我从小到大，甚至一直到我抵达伦敦的这一刻，我从来压根完全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出国。既然不想出国，学英语干什么呢？更何况我读的还是艺术学院，班里的同学英语考试能及格都寥寥无几，大学的英语老师知道这帮艺术生的水平是什么样子，连教都懒得教，上课基本就是走走样子，照本宣科地念一遍课文就差不多了。所以直到我到达英国的那一刻，我的英语水平基本还是我高中三年的那点底子，而且我16岁高中毕业，到25岁时早已经忘得烟消云散。就凭着十年前高中的家底去考雅思，相信我，能考到5分，我真的已经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当然了，这一切并不能成为我英语烂的借口和理由。因为归根结底我英语烂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我不爱学习。不好学，不刻苦，不勤奋。从我打娘胎出来的第一天，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爱学习的人。而且就算我喜欢看小说，读杂书，我看书的方式也跟陶渊明一样，好读书不求甚解，看书完全就是打马虎眼。当然了，我说的我爱看书这件事还是在我大学毕业以前，也就是20岁以前的事情，毕业工作以后，我基本连小说和杂书都懒得看了，彻底一头扎进社会的大染缸，开始从university of life（社会大学）吸取阅历，经历人生。

这也许就是因为我写小说的天性使然吧。读了二十年纸上的小说，等到自己真正毕业进入社会开始工作以后才发现，所有书里的故事，小说里的文字，都远远比不上现实世界的五花八门，各种精彩。生活，才是一本最丰富和有趣而且永无止境的百科全书式的小说。

所以换句话说，从20岁大学毕业以后，我就一头扎进了社会这本精彩绝伦的大小说里，而且乐此不疲，撒欢打滚，再也不想出来了。这大概就是过去文人墨客们常说的那四个字：滚滚红尘吧。

从我17岁上大学，到25岁离开北京出国留学，这八九年的红尘就是北京。而当25岁的我在抵达英国的这一刻之后，这红尘，就变成了英国。

继续讲完我是怎么用一家排名百名之外的英国垃圾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以雅思5分的成绩来到英国，最后进入英国前十名的名牌大学读完我的硕士学位的。在伦敦的大学语言预科学习班报到入学以后，我在一周后入住了伦敦这所大学的学生宿舍，然后趁着正式开课前仅有的两天假期，一天坐火车去了诺丁汉大学，另一天坐火车去了华威大学。你可以说我是过去实地考察这两所大学去了，但实际情况却是，一个英语烂到雅思只考了5分连英语都说不利落的中国女学生，居然跑到两所大学给我发录取通知书的系办公室里，找到系秘了解我所申请的专业的课程结构和师资情况，以及我需要怎样才能达到他们的入学要求。

诺丁汉大学电影学院的男系秘是个帅哥，搞电影的嘛，就是不一样，一表人才。但是他在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和个人资料以后却很委婉地说，我们今年的名额已经招满啦，发了无条件录取通知书的学生人数都超标了，所以你这个有条件录取的即使达到了条件，也进不来啦。不过呢，你如果想读这个专业的话，我可以把你放到明年的录取名单里，你觉得呢？

我心说了，明年我都毕业回国了，谁还稀罕你的录取通知书？

于是我礼貌地表示了感谢，然后第二天就去了华威大学。当时华威的排名是英国的前五名，诺丁汉大约在十几名的样子。现在在诺丁汉这里都吃了闭门羹，华威就成了我最后一搏的机会。因为如果华威也因为我英语烂拒收我的话，那我就真的只能滚回伦敦排名垫底的垃圾大学读一个硕士镀镀金就回国啦。

华威大学的系秘是一个典型的英国中年妇女，四十开外，性情木讷，不爱说话。我用结结巴巴的中式英语跟她表达了我大老远从伦敦坐当天往返的火车跑过来就是想知道我怎么才能被这家名校录取以后，她例行公事地查阅了一下电脑系统里的文件，然后用语速非常缓慢（好让我能听懂）对我说，我的录取通知书要求的条件是雅思达到7分，所以只要在开学前，也就是三个月之内我再参加一次雅思考试，并考到7分，就可以入学啦。

我心说，这不是废话吗？如果我的英语真的能在三个月之内突飞猛进，从5分狂飙到7分的段位的话，我还专程跑到您这儿来干嘛？

不就是想找到有没有什么曲线救国的办法吗？或者说，混水摸鱼？（看看，我这是多么标准的中国人的思路啊，对吧？哈哈哈！）

于是我惴惴地问：那如果，三个月以后我没考到7分呢？就不能入学了是吗？

戴眼镜的系秘想了想，大概终于明白了我现在的处境，于是她又回到电脑系统里，打开各种其他页面看了半天。最后，这位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英国大妈终于给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入学的办法：

“如果三个月以后，你的雅思考不到7分，但是可以考到6分或者6.5分的话，你可以先入学就读硕士文凭，而不是硕士学位。”

我一个刚到英国一星期的外国人，完全听不懂两者的区别，两眼蒙圈地问：“什么是硕士文凭？”

“硕士文凭只需要学习九个月，而且没有毕业答辩，最后拿到的是一个文凭。而硕士学位需要学习十二个月，需要写毕业论文和答辩，最后拿到的硕士学位。”系秘耐心地解释说。

我恍惚似乎好像听明白了点什么。意思就是说，如果我的英语不达标，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读一个没有学位的硕士文凭。

后来我搞明白英国学院这一套体系以后才明白，这其实也没什么丢人的，就跟当年钱钟书在剑桥还是牛津本来是去读博士学位的，结果博士没读下来，就提前退学，只拿了一个博士文凭（他自己翻译的叫副博士）一样。

其实哪有什么副博士，就是博士读不下来毕不了业，只能提前结业了事。

但此时我的情况和他不同的是，他当初好歹是达到了大学要求的录取标准，所以直接就读博士去了，而我则是现在因为英语成绩不够，达不到录取的标准，所以才不得不先读个硕士文凭（或者按照钱老的翻译法，叫做副硕士），只要能摆脱回伦敦读垃圾大学的命运。

再怎么文凭，那也是英国顶级名校的文凭啊，对不对？

所以我当即大喜，立刻同意了系秘的这个建议选项，并对她表示了无比的感谢：“好的呀！只要能进华威就好啊，太谢谢你了！”

可能看我这么热爱她工作的大学，她又微笑着给了我另一个希望：“好的，那三个月以后等你的雅思成绩出来，你告诉我，我再给你发通知书。你不用担心，如果你用硕士文凭入学，只要你前面两个学期的考试成绩都通过了，你就可以申请升级，转入硕士学位的课程，然后写毕业论文。这样如果你的毕业论文通过以后，最后你仍然可以获得正式硕士学位。”

我顿时自信心爆棚，突然被激发了一定要做学霸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决心，于是我奋力点头，对大妈说了不知道几百个谢谢太谢谢你了，然后心满意足地飞奔到火车站，赶在高峰期之前坐火车回到了伦敦。

三个月以后，我的雅思考到了6分（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和惊喜了好吗），于是终于收到了华威大学硕士文凭的无条件录取通知书，从伦敦搬到华威大学的学生宿舍开始读书。六个月以后，我的两个学期的考试成绩都通过了，于是如愿以偿地升级进入了硕士学位的第三个学期，写完了英文两万多字的毕业论文。又过了几个月，我的毕业论文顺利通过，我终于以当初雅思只考了5分的烂英语升级打怪地一路拼到了最后，和其他班级里几乎都是国内大学英语系毕业的专业英语学生一起拿到了华威大学的文学硕士学位。

大学毕业，我从华威大学的宿舍又坐火车搬家回到伦敦的时候，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在伦敦的生活，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2003年6月，我从华威搬回到伦敦，开始第一次租住在大学宿舍以外的英国民宅里。住在那栋位于伦敦北三区的破房子里的生活，就是我后来在小说《唐人街》里写到的故事。

2002年6月15日，我所乘坐的中国民航的飞机从北京抵达伦敦，从未想过自己会从此留在这里。

2022年6月15日，我在伦敦切尔西的公寓里写下二十年前初到英国的故事。那些青涩的，坎坷的，曲折的，惶恐的，开心的，惆怅的，都是特有的年轻的记忆。

至于在后来白驹过隙般的二十年时间里，我都经历了什么——全部在下面这张长篇小说清单里。这不是王婆卖瓜的营销广告，只是老老实实地提供一个时间的线索：

已出版：

2002-2004年：《伦敦单身日记》（4册）

2005年：《伦敦爱情故事》

2005年：《唐人街》

2005年：《在伦敦》

未出版：

2006-07年：《伦敦爱情物语》

2008年：《伦敦恋爱地图》

2009年：《伦敦单身女郎》

2009年：《单身女郎日记》

2009-10年：《伦敦爱情童话》

2015年：《亲爱的纽约》

2017年：《私人场景》

2018年：《伦敦场景》

2019年到现在：。。。我已经多年未著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