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闲话

我的中文古典小说99%都是在初中阶段阅读的，在11～14岁之间，从我家马路对面的图书馆借来看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至今都没有看过大名鼎鼎的《金瓶梅》，因为我小时候家对面的图书馆里没有。后来即使上大学毕业工作也没想起来去看过，一直到了昨天，我在网上无意中看到《金瓶梅》全本，这才随便点开看了一下。

本来我是想看个开头或者最多一章，像我在网上看其他所有小说一样，大概了解一下这个作者或者这本书的路数就行了。一般对我而言，一本书我最多只需要看个开头两三页，甚至只要看两三段，对这个作家的段位和语言风格就已经完全了解，后面的故事也就没必要再看下去了。因为看过这么多小说，再悬疑的开头也不可能调动起我的好奇心。而且我自己就是写小说的，不管作家再怎么写，我也知道是什么路数，或者是套路。所以基本上，不管是网上的电子书还是纸书，在过去五年里能让我看一部小说超出三页，甚至能够读完第一章然后还能继续往下看的，我想得起来的只有一本《红与黑》(这本名著也是因为童年的图书馆里没有馆藏，可能在当时属于禁书，所以我才一直没看)，而且这个小说是越看越让我胆寒：无法想象一个作家居然能写到如此高明的地步。这是题外话。

我要说的是，没想到的是，昨晚我说随便看看《金瓶梅》的开头几页吧，像我这种爱死《红楼梦》，赞叹《水浒》，不喜欢《西游记》，懒得看《三国》（因为太费脑子）的人来说，原本以为没有什么中文古典小说能刷新我的阅读期待了。因为按照以前我所接受的教育，四大名著就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顶峰，不可能再有出其右者了。没有想到的是，这次《金瓶梅》真是刷新了我的三观：虽然它不是四大名著，但其文学价值和成就，还真的可以说，是超过四大名著的无出其右者。尤其最令我惊讶的是，这本书竟然是几百年前的明朝万历年间写出来的，而不是现在，简直太超前了。我没看过《废都》，但是看了《金瓶梅》（目前只看了十回）以后我才明白，原来贾平凹是想模仿它。

总之昨晚从我一打开这本书，就完全停不下来，一口气看到了半夜十二点要睡觉了才不得不停下。一晚上看了十回，而且还有不看完一百回全书不能罢休的劲头。我不吹牛，能让我这个平时所有小说都只看两三页的职业小说家，这么去看一本小说的，也只有它了。从这一点，就足以说明这部小说写得有多好。至于我为什么说《金瓶梅》的文学价值超过四大名著，是因为它和《红楼梦》不同，它描绘的恰恰不是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贵族皇家的上流世界，或者是《水浒》描绘的江湖世界，或者是《三国》描绘的军阀世界，抑或《西游》描绘的神鬼世界，而是，只有《金瓶梅》，独一无二地描绘了我们所有人所真正生活存在的这个寻常百姓们的现实世界，也就是评论家所说的世俗世界。这种眼光和价值，不要说在明代，就算在几百年后的今时今日，在中国作家作品里，也是没有的（请不要跟我提《废都》了）。

另外关于兰陵笑笑生这个作者究竟是谁，我觉得大家不如尊重作者本人的意愿，就不要去考查，笑笑就行了。因为我看了一下维基百科的介绍，各种专家的论证和猜测的人选，我觉得都不太可能。因为此书虽然作为小说写的一流，但从书中的诗词来看，诗词曲赋的写作水平却是二流甚至三流的水平，再加上作者对市井人物完全平行而且入骨的刻画，所以我推断，作者本人的身份不太可能高于市井，而是他就是身在其中的。以其诗词的水平来看，也就是一个连考科举都不可能中的落魄秀才的水平，所以他只能像李渔吴敬梓一样，无法考取功名做官，（所以才有时间）只能在家写写小说野史闲书，登不上大雅之堂，入不得高庭广厦，说通俗一点就是上不了台面。所以他才会匿名为笑笑生，意为这小说不过是写来一笑。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之所以看《金瓶梅》惊为天人，是因为我最无法想象的是，我，一个生活中二十一世纪现代社会的作家，居然能够看到在中国四百年前的明朝万历年间，有人写出了这样的小说作品来，即使是放在如今2020年的当下，放眼不要说中国文坛，哪怕是全世界，也没有人能写得出来。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但是如果大家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我说的并没有错。

我们经常说，真正的文学作品是永恒的，是传世之作，永远都不会过时，更不会消亡。然而，如果我们以同样的标准去衡量四大名著的话，就会发现，《红楼梦》是只可能发生在清代的故事，《三国》更是不用说了，人家本来就是历史演义小说。《水浒》也基本上属于有真实历史人物和史实事件为基础的小说，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based on real events”，《西游记》也是一样，是根据玄奘去印度取经的真实历史虚构出来的神话小说，以上四部小说都是无法变身或者直接搬到现世现今的社会当中来的。然而，为什么我说《金瓶梅》的文学意义超过四大名著，是因为，在我看这部小说的时候，除了那些官府的头衔提醒我这些故事发生在几百年前的古代，小说本身的所有内容，无论是人物，还是场景，是故事，还是情节，如果你要告诉我这些故事全部都发生在四百年以后的今天，现代，我也会完全相信。

换句话说，只有《金瓶梅》所写的这些故事，是完全贴合我自己身处的这个二十一世纪，甚至是毫无违和感的。人物情节如在左右，坊间言谈如在耳畔。没有时代背景的限制，也没有社会结构变化的影响。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严格说起来，中国历朝历代所有的小说作品里，只有《金瓶梅》，是完全跨越时间，跨越空间，属于universal的。是一部不受到任何时空限制的经典。

但这只是《金瓶梅》这本奇书的伟大之一，还有之二。那就是，除了它本身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经典，最重要的是，今天的我，是完全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去阅读和解读这部写于四百年前的小说的，然而，让我惊奇并且甚至难以置信的是，《金瓶梅》里所描述的所有人格常识、社会形态，竟然完全符合几百年以后才出现并且存在的现代。

不明白这一点的我可以再说清楚一点，就是请大家不要忘了，有很多在今天的我们看起来属于常识的东西，在几百年以前，在现代社会还没有诞生以前，是完全不存在的。

比如说，在今天现代社会的我们看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无论已婚与否，如果两人偷偷摸摸地上床，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并不犯法。但是请不要忘了，这种观念是现代社会才有的观念，是经过了几百年人类社会和文明的进步和发展，才一步一步产生的。最简单的例子，在110年前的中国，1910年，辛亥革命还没有发生，中国人还都梳着辫子，活着清朝呢。偷情？那是你们俩都不想活了是吗？还记得清末四大奇案的杨乃武与小白菜吗？

《金瓶梅》之所以几百年来一直都被列为禁书，只能出版删节本，除了在今天看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的淫秽描写（其实人家只不过写了几首有性暗示的诗词，甚至连一点敏感词都没有），主要的原因绝不是因为色情，而是比色情描写更加让中国人恐惧的东西，那就是现代社会所崇尚的性自由。

这，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让这本奇书在国内永世不得翻身。

而神奇就神奇在，这个主题，不就是几百年来西方社会也好，中国社会也好，甚至是全世界人类文明一直在致力发展的主题么？

生活在今日中国的现代社会，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如果不明白我的意思的话，请看看现在印度的种姓婚姻制度，或者是阿拉伯世界里的一夫多妻制度，甚至是非洲某些国家至今保留的处女割礼和童女婚姻制度。请大家不要忘了，就算是中国，也是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才开始从古代封建不自由婚姻的那一套婚配法则，一步跨入现代文明，直接进入到如今现代社会的自由婚恋制度里的。

《金瓶梅》我虽然才看了十回，不到全书的十分之一，但这部小说所让我惊叹不已难以置信甚至惊为天书的种种，已经让我足以得出本文开头的结论：这是一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文学巨著，是超越四大名著并且无出其右者的千古奇书。

因为它是一部成书于人类现代社会诞生几百年之前的，现代小说。

2020年5月5日，伦敦